月莊言舌♮

紫色香皂

【五】良

  

    心理建设两天整,张东升赶了个周五的下午去了浴池,因为怕周末人多。在此之前,他特意去了趟大润发挑选搓澡巾。

    

    导购大妈自来熟一般贴了过来:“小伙子,挑澡巾啊,来看看这个,纹粗劲大,保准下泥!”

    

    张东升听出来她说的是些形容词。“啊,大姐,麻烦帮我挑个大号的。”


    “要大号的,怕手伸不进是吧?”她一把抓过张东升的手腕,扯到眼前看了看,“放心,它弹力很好,而且你这手啊又细又长的,这个就够用啦。”


    张东升把澡巾拿过来跟手掌比了比,差不太多。“那就这个了,谢谢你啊。”


    导购看着他挂着笑意的脸,也乐了起来,“哈哈哈哈诶呀你看这小伙子谢啥,不用跟姐客气,还有啥需要尽管招呼!”


    “有筐吗?装洗浴用品的那种。”


    “有有有,在这边呢,各种各样的,过来挑!”


    在热心大姐的帮助下,张东升收获灰色澡筐一只和绿色澡巾一枚。


    江诚嘱咐过张东升,别怕,到那去让他们轻点搓,不然晚上睡不着。张东升笑着应了他,有什么好怕的。

 

    临走前,张东升卷了套干净的背心裤衩装进袋子塞进澡筐,决定先不换袜子。


    别说,他穿着白T恤拎着澡筐慢慢悠悠走去浴池还真有了点东北汉子那味。

 

 

 

 



 

    大红招牌下反复确认了两遍,张东升大步走了进去。进门小石墩落座换鞋,到吧台存鞋拿了手牌就可以往里进了,男浴左女浴右,预备流程倒跟南方浴池没太大差池。往里走到更衣室,差别就显现出来了——准备进去洗的一丝不挂,洗完出来擦的一丝不挂,屁股挨着屁股错身打照面,同样不在话下。张东升立在门槛那适应了几秒,垂着眼皮走了进去。


    由于夏天穿的少,也好脱,很快就到了江诚以为张东升会犹豫的环节。不过他真的没有犹豫,行云流水般褪下最后的一件。


    他摘下眼镜打算一并放进储物柜,转念又想带进去。他左手掐着眼镜腿,右手提着筐,步伐是无畏与坦然。


    浴室里人的确不太多,这在东北澡堂大都是一目了然。但前后左右每边都站了几个人,大池子里还泡着俩。张东升选择了人相对较少的一边,从一端开始试花洒。


    正中央的出水效果最佳。张东升把眼镜和浴筐放在花洒下面的矮石台子上,转过身低下头让水流冲击他的背和腿。


    水温不高,在这炎炎夏日里冲刷起来最为舒服。花洒的水压被调的很大,感人的冲击力甚是解乏。

 

    东北的豪爽体现在它的处处。张东升想。


    “诶小伙子啊,搓澡不?”澡堂里的呐喊带有回声。


    “搓,麻烦您了。”


    “手牌给我。”


    张东升把手牌递给了这个壮实的中年人。“前面还有俩,先泡着吧。”


    全澡堂还真只有这位穿着内裤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

    右侧有两个人在唠嗑,水声交杂,张东升听不太清他们在聊什么。


    唯独除了最后一句。


    “诶,头儿你看,这不是......”这声音,怪熟悉的。


    张东升架上眼镜定睛一看。


    “哟,张东升,张老师,这么巧啊!”离张东升近一些的那个人说。


    是严良,和他的手下。


    “啊,严警官,真巧,我们又见面了。”张东升的笑容出于肌肉记忆,毕竟这个遇见的场合并没有那么讨巧。


    严良的打量也是出于职业习惯,毕竟这次遇见的氛围并不适合过多的观察。


    伴着水的冲刷,又是尴尬的半哑。


    同时开口。“你找到......”“您今天......”一个出自客套,一个出自礼貌。


    “您先说。”张东升示意严良。


    “几天不见,找到住的地方了吗?”


    “还没,跑了几天中介,逛了几天楼房,还没遇到十分合适的。”


    “嗨,不用急,好事多磨嘛。你还住宾馆呢?”


    “没有,就住了那一次。这几天暂住江诚那,找到合适的就搬过去。”


    “也对,现在这房子都他妈满天瞎要价,碰到合理的比登天还难。对,那个江诚最近咋样?”


    “江诚他很好,这几天一直在帮我,让我找到房之前住他那,没有他可能我现在还风餐露宿着呢。”


    “好人呐,做到底的更难得。回去帮我给他带个好。”


    “还有我!”身旁的小警官笑嘻嘻地冒出一句。


    “哪儿都有你!”严良挥起手做出削他的架势。


    张东升在一旁也跟着笑了。


    大小俩警官皮的功夫,张东升看到了严良身体上的异样。他的身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疤,长条的,细小的,圆的,甚至连成片的,锁骨上,后背上,腿上,甚至胸口上方。每处蜿蜒都是鲜血的涵养,每层凸起都是正义的勋章。


    张东升心中肃然起敬。


    “206号能搓吗?”搓澡大哥高声询问。


    “来啦来啦。”小警官痛快地赶了过去。


    “你也搓吗?”张东升问严良。


    “不搓了,那个搓澡工今天没来,我就认他的活。一会让小王帮我搓就行。”


    “严警官是这的常客啊。”


    “嗯,下班了总来,一个月得来个三四回。诶对,你刚才要跟我说啥来着?让那小子好顿打茬。”


    “啊,我刚想说您今天下班这么早。”


    “明天出差,单位给提前放半天,就寻思来这儿好好洗洗。小孩今天下午没班非要跟着过来,这不,刚好全让你碰上了。”


    “真是辛苦了,为人民服务,周末都没法休。”


    “害,习惯了,要是成天没活干,那反倒不对劲了。”


    严良说着,神色里尽是轻松淡然。他看张东升认真地聆听着,不愿加班的心暖和了不少。


    “你呢,张老师,开始耕耘祖国的花朵了吗?”


    “还没,我想等安顿下来,有个固定的教课位置以后再收学生。”


    “诶,高中的,你能教不?”严良突然关切地问。


    “文科还是理科?”


    “嘶......理科吧。对对对,是理科。”


    “能教些基础的,理化奥赛不太行。”


    “诶呀你跟我还谦虚啥?再说,我那可是连基础都不一定整明白的货,张老师绝对能胜任!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是你的孩子吗?”


    “我前妻的,那孩子想考警校,他妈在国外不管他,这一年多都在我身边,净给我惹麻烦。但你别说,他还真挺有天赋,记忆力超群,那一摞子监控里的车牌号,这小子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!”


    “的确是块好料,将来真能跟你一样匡扶正义,那就太理想了。”


    “现在说那些啊,都早。之前根本不爱上学,天天出去给我惹事儿,这下良心发现之后认学了,可是之前落下太多了,你是老师你知道那高中的内容一环扣着一环,孩子和我都要愁坏了。我还忙,管不了他学习,就寻思找个老师辅导辅导他,要真有效果,那他家祖坟真能烧高香了!”


    “严警官您别急,孩子高几了?”


    “开学高三了,打他妈走就没好好学了,落下整整一年多呢。”


    “那都好办,有不少孩子都是在高三总复习的时候冲上来的,他聪明,肯定一点就透了,只要他肯学,一定难不倒他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他......”他能像我这么聪明,高三冲上来?


    “放心,要是您信得过我,我可以先跟孩子见见,探探底,好好聊一聊,孩子要是喜欢我,我当然可以给他补课。”


    “那可太好了啊张老师,咱俩太有缘了,上次见就感觉咱俩肯定还能搭各上,敢情你是那小子的贵人啊!”


    “诶,严警官言重了,这是当老师的责任,换做是其他老师,也会这样的。”


    “那可不见得!就他那班主任,上班开个路虎,家长一个个拼了命给他塞钱,不给人表示人家就给你小鞋穿,一学期被他找去学校八回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“人各有志,我们的追求不同,但本职工作永远不会忘的。把孩子高高地送出去,这就是当老师的本分。”


    “啧啧啧,看看张老师这觉悟!我代表天下的学生家长谢谢你!”


    “诶别别别,这是我该做的。”


    严良表面是略带浮夸的吹捧,实际他看得出,张东升讲的都是心里话。


    像张东升这样的人,撒谎很难、很假吧?

 

 

 

 



    小王正好搓完,挂着一身的皴回来了。“聊什么呢这么高兴?咋不带上我?”


    “诶,咱东子终于有救了,张老师正好能教高中,看他以后肯定能出头!”严良高兴极了,语气里都带着炫耀。


    “那可太好了严头,咱这又出一个天才小刑警!”


    “那是,不看看是谁带出来的。你以后多看着点东子啊,别让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挨着他。”


    “得嘞严头,我看谁敢惹阎王崽子!”


   “又瞎说是吧?我看你搓的不到位,又皮痒了啊?啊?”严良抬手对着小王溜光水滑的屁股蛋子就是两巴掌,拍得小王连连求饶。


    严良的人格魅力起步就在于此,没被世俗磨去野性,为人坦诚没有包袱,跟上下官民都能打成一片。当今社会,一般衔高点儿的警官都做不到这样。而且他总能用巧妙的言语达成他的目的,这便是话术的高明。


    张东升很喜欢他,是由敬佩与相熟结合而生出的喜欢,虽然至今只见过两次。


    有个这么好榜样在身边,孩子一定也不会差。张东升开始期待到这后的第一份工作来。


    突然响起电话铃声。小王警官手伸进浴筐里翻了一会,摸出手机接起通话。


    “啥事?我跟严头洗澡呢。什么?刘阿姨走丢了?在哪丢的?好好好我马上过去!等我现在就穿衣服!”小王的神色由不满转向交集只用了一秒。


    “那个严头,我得回局里一趟,天光四号楼的刘阿姨一个小时前走丢了,家里人联系不上他,我跟阿姨熟,我亲自去找她。”


    小王说完就跑了出去。


    看着他光溜溜离开的背影,严良小声整了句:“没给我搓就跑了。”


    张东升听乐了。


    “乐啥?就你了,你给我搓。”说完就把搓澡巾撇给了张东升。


    这态度转变的,起码有八百个不讲理。

 

 

 

 


  


    严良没欺负人,自己能搓的地方用不着别人,搓不到的地方比如后背就理直气壮交给身边的人。张东升接过澡巾套在右手上,掂量掂量,照他后背就是一下。


    “诶,搓澡巾精湿的怎么搓啊?拧干了再搓,使点劲儿。”严良撅个腚倒着看向身后的张东升。


    张东升头一回用搓澡巾就碰了壁。他虚心向学,老老实实地拧干了搓澡巾,对着脊梁骨又是一下。


    严良看出了张东升手法上的生疏,转念一想,一个南方人不会搓澡算正常吧,让人干活要求就别那么多。


    张东升左手搭在他肋条的肌肉处,右手上的力度渐渐加大,被搓到的地方泛起了一片片的红疹子。他泡软的手很热,眼镜上挂着雾气和水珠,但依稀看得见触得到他背上的缕缕伤痕。手掌轻柔地绕开那些散乱的阴影,反而每一次“落巾”都兼顾了细致与力道,脖颈和侧肋的沟壑也没有落下。


    严良双手拄着膝盖低着头的样子好像一只正在喝水的鲸头鹳。他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色,肌肉线条极好,下颚线锋利似刃,前胸、腰间与大小腿部崩得紧实,日以继夜的奔波与操练使他保持得丰满有致,相比之下,受不着风吹日晒的张东升就白净清瘦些,腰和四肢更纤细,脸上多了点肉,面相更为温和。此时这只肉色的鲸头鹳木然盯着脚趾,神色若有所思。 


    “想什么呢?”张东升问道,清晰的吐字里稍带着身体的起伏。


    严良没有回答,而是慢慢摇了摇头,直起了身子。“行了,手法不错。听着点号啊,一会就到你了。”说完便掀开水阀,从头到脚杵进了水里。


    张东升帮他用沐浴露洗净了搓澡巾递给他,接触到水花的一刻,竟是一阵寒凉。水温很低,大概不过三十度的样子。


    “谢了。”严良左手接过,扔进自己的筐里。张东升怕他着凉,想帮他把水温调高一些,被他拦住了。“......我都习惯了,放心。”


    可明明脸已经被凉水激得红了起来,脚趾也在抓着拖鞋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“那个,带香皂了吗?我的在小王那被他拿走了。”


    “啊,有。”


    是那块紫色的香皂,已被频繁的使用化去了棱角。严良关了水,用他的大手在身上打起泡泡。因为身上温度太低,香皂在身上直打滑,出的泡沫却很少。


    张东升头上的花洒一直没断,从地上升腾出的水雾细密地缭绕在他周围,像是有意阻隔他与严良一般聚了又散。张东升只是泡着,严良也只是抹。


    “218!泡好了吗?”墙背后传来招呼声。


    张东升知道轮到他做砧板上的羔羊了,水一闭,抄起刚打湿的澡巾深吸了一口气。浴室里的空气稀薄而厚重,液滴掺杂着各式各样的体味和工业香精味一并钻进肺里。他看了眼严良,严良也在看着他。“去吧,让人家轻点搓。”


    “行,那我去了。”


    张东升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滑落直至熄灭。他似乎是看到了一处异样,但雾气朦胧的也没多想,转身去了服务区,到床上落卧了。


    他走后,微弓着身子洗了三分多钟小腿的严良终于长出了一口气。


    他没看到吧?


    对,他没看到。

 

 

 

 



    冷水之于严良,是外用内服的肾上腺素,也是触手可及的杜冷丁,受者是他不假,可施用者不光他自己。儿时年少,警校时光,甚至成家立业,是失足落井超越恐惧的绝处逢生,是比武拉练冲向终点的酣畅淋漓,是前妻蛮不讲理一言不合的狗血淋头。在冷水面前,严良仿佛井底之蛙、铠甲超人和包屈老头。可越是这样,他的作用效果越明显,也越发可控起来。


    那次从井里救出来后,严良再也不怕水了,老人也言,大难不死必有后福。上学那会,他不分冬夏用冷水洗头洗漱涮脚,就为提早打起精神。考到警校了,他明白了理智的可贵,用寒冷刺激自己的头脑,养成了冷水洗澡的习惯。更甚的是他这个神仙似的老婆,跟《小时代》里走出来的一样,喜欢泼人冷水,用话语泼,用脸色泼,用杯子泼。逼急了,严良就搬出去,住在卧室客厅不分的出租屋里,跟一桩桩案子过日子,倒也落个“后宫佳丽三千人”出来。最麻烦人的就要数她这个宝贝儿子,是,没打过没骂过,倒是管管啊,打孩子上了学就没上过心,遇到严良是这小子的福分。俩人可算离了,反倒是严叔比他那撂挑子飞国外的亲妈靠谱得多,管教方式也更“亲密”,东子无从反抗也便接受了现实。孩子大了,到了严良当年懂事的年纪,自然也懂了当家长的该如何良苦用心,懂了严良。刑警真帅。东子在警队里常常想,在学校里也想,吃饭睡觉都想,每次小混混再找上头他都快忍不住喊出来“我家有警察!”,想起严叔和全警队的劝,又懒得跟他们开口了。我们可不是一路人。东子就对他们笑,痴痴地笑,把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统统吓跑。敢挡我的路,没门。现在从天而降张东升,如果他肯帮忙辅导,东子的未来就有指望了,严良这个当叔的也算后继有人。


    对于此刻的严良,淋头的冷水更多是后者。冷静,理智,他需要冷静和理智。阀门掰到凉水几乎是下意识的,他恨不得花洒里喷出的全是冰碴,把他和他的反应通通埋进冰里。他慌得不行,但又一定不能被人察觉出来。这一记猛药来得突然,引开了注意也引开了人。


    人走了,冷水又是滚烫的,浮躁的,不安的。


    可,为什么......


    严良越想知道为什么,就越停不下来脑中的画面和刚才的感觉。


    很细。


    很细腻。


    前所未有的。


    他就伫立在水中,手里还攥着他的香皂,身上是他的味道。


    真好闻。


评论(3)

热度(18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